永不消逝的电波—记父亲涂作潮抗战期间的谍报工作

【编者注:涂作潮(1903—1984),中共隐蔽战线上的一位杰出人物。出生于长沙,电台的建立者和英雄发报员李白的师傅。当年毛泽东、周恩来遇到电讯难题,曾一再找这位“涂木匠”。李白后来成为电影《永不消失的电波》主要人物李侠的原型。1984年12月31日,涂作潮先生在电子部402医院因病长逝。感谢涂胜华先生在抗战胜利70周年之际和读者们分享这篇纪念他父亲的文章!】

作者:涂胜华

涂作潮(1903-1984)湖南长沙籍,1920年参加湖南劳工会,1924年5月在上海入党,1925年参与发动五卅运动,同年留苏,1927年接受克格勃技术培训,1928年参加六大,同年学习无线电技术;1930年秘密回国后先后在上海中央特科、江西中央红军和西安秘密电台做机务工作。西安事变后,在回陕北党中央归队和去上海恢复、建设和隐蔽秘密电台之间,他主动选择了风险系数更高的上海。周恩来和李克农同意他在上海职业掩护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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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涂作潮(右)和李白(资料图片)。





1937年1月,他两天内修复了隐蔽在复兴中路1288弄1号罗秋迪家里的电台。潘汉年给党中央的报告说,这部电台是某外国技师做的只能收,不能发。罗秋迪的丈夫是牺牲在山东抗战战场的奥地利记者汉斯-希伯。上海秘密电台的隐蔽地点多在外国人家,或医生诊所,或教堂,或高级白领家里,甚至宋庆龄公馆,也因为这些地方的耗电明显高于寻常百姓住家。

1937年夏,常德路572号的恒利无线电行开张了。33岁的光杆男人目标太大。潘汉年给他安排了“保证不会生孩子”的党内女同志。恪守娶妻生子传统的他谢绝了,同时又向领导保证,自己去张罗合适的;如果对方不是党内同志,则真夫妻,假同志。这样,父亲迎娶了母亲张小梅,时年25岁,带着我5岁的大哥涂林方,在纱厂打工。大哥2岁时,他的父亲肺结核去世。一个三口之家比只有两夫妇的家更合理。 我的母亲没有文化,否则她早晚会发现,自己的丈夫人前修理收音机,而人后却在鼓弄收发报机。

1939年冬,龚饮冰指示涂作潮卖出恒利,在威海路338号开设福声无线电行。涂作潮是老板兼师傅,李白是账房兼学徒。父亲的任务是把技术娴熟的报务员李白培养成通晓机务的全能人才。这时我的大姐涂新华落生了。她和我的大哥一样,生下来就是父亲秘密工作的掩护工具。

1940年某夜,涂作潮突然发现,按照教科书和无线电实践必须避免和消除的收音机中频放大的正反馈啸叫,如果运用得当,就是一个临时的、无形的、可以让收音机临时收报的差频振荡器。后者通常包括电子管、线圈、电容器和电阻等元器件,而且是一个无法在几秒钟内消除证据的固定装置。涂作潮此时的全部学历,从私塾、国民小学、到工人夜校,连同留苏的4年5个月,全部加在一起不足9年。

1941年秋龚饮冰批准了涂作潮的请示,李白经过近两年的培训,可以出徒了。否则,师徒两家同住一处,出了问题时一网打尽。涂作潮给李白的出徒礼物是,性能良好的自制发报机和那台表面上和民用收音机毫无二致的无形收报机,以及全套的机务技术。

李白夫妇继续使用福声旧址。涂家则迁往新闸路1250号。于是闻远无线电行又开张了。1942年8月,我的二哥涂中华出生。和他的哥哥姐姐一样,中华一落生也是父亲的掩护工具。

1942年9月15日,李白被捕。涂作潮奉命紧急转移。临别他搂着刚满月的中华,泪水涟涟地对张小梅说:“李先生被捕了。我这就离开上海。真话该告诉你了,我的真名字不是蒋林根。你没有文化,但是好好记住涂作潮三个字怎么写。我是共产党。我会回来接你们娘儿四个的。万一我以后回不来,共产党又没有坐天下,你带着孩子嫁人吧,千万不要再提我了。要是共产党坐了天下,我又没有回来,你去找毛泽东。他是共产党的领袖,他会管你们娘儿几个的吃喝拉撒睡的。” 在我和父亲一起生活了34年当中,父亲从未讲起这事。在我和母亲一起生活了44年当中,仅听母亲讲过一次。1968年7月,中华哥哥让北京电子管厂军管会关押致死后,母亲抚摸着骨灰盒,讲出这段令我终身刻骨铭心的往事后,悲切道:“你爸爸怎么会反对共产党呢?”

1958年,李白烈士的故事要搬上荧幕了。父亲做了外形完全一致的道具发报机、电建和无形收报机,他也做了个假道具,在影片数次出现的、主人公临时连接后放在那台收音机上的差频振荡器。收音机无法收报,除非临时接上差频振荡器。涂作潮用这个办法排除了观众中无线电内行的置疑。他不能揭秘,否则全国一千万收音机顷刻多能做临时收报机了。何等的治安隐患!1955年他的老领导潘汉年被捕,他在1956年交出了1万8千字的自传。他既要对组织忠诚,又要保密,就落笔提及“1940年利用收音机收报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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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DVD封面(资料图片)。

李白的实际操作是,把一根香烟长的细铜丝,用晾衣服的竹夹子夹在中频输出端,另一头则适当地靠近中频输入端。正反馈过强,则啸叫声掩盖了电波;如果过弱,则该临时差频振荡器没有形成。1968-1969年间,主持无线电工业的四机部专案人员刑讯涂作潮“百余次,累计逾千小时。”涂作潮交代出了制作原理,但是制作工艺是假的:“两个临时线圈,一个接中放输出,另一个接振荡管输入…”1980年后,尽管老机要、老特工涂作潮是全国党史资料征集活动的一个明星,但是在没有党中央负责机要的一把手道出真实的指令的情况下,他只是重复了1968-1969年的交代内容。

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 没有说出的主人公获释的技术原因是,日寇闯入前刹那,李白卸下那根细铜丝,扔掉了。而日寇无线电专家对于李白电台的技术鉴定则是:发报机完好;查获的收音机只能收音,无法收报;因此无法构成现行电台的证据。只有土枪土炮的中国人民和中国共产党人在谍战的这个特定领域战胜了不乏洋枪洋炮的日寇!

父亲在制作电建道具时,发现我时年14岁的三哥延华(1944年生于延安)在观看,就让延华试试。延华在兴致勃勃中突然听到父亲悲切的叹息:“只有鬼才收得到。”对于逝去的亲人,湖南人时常谓以死鬼。涂作潮婉拒了摄制组给的30元道具费。数日后又婉拒了摄制组在上海国际饭店的酬谢宴请。父亲带着我们兄姐妹去参加影片首映式。母亲给7岁的我换好了衣服,看着我兴高采烈的样子,低沉道:“你去看一个牺牲了多年的好人,高兴得起来吗?”母亲不忍心去看。

1982年7月父亲按副部级待遇迁居24楼,却得不到对应的副部级医疗证,拖至1984年底死于电子部的”行政失误。”他也带走了无形收报机的秘密。时至2009年,涂延华为涂作潮陈列室仿制无形收报机成功时,发现了这一根细铜丝的秘密。

涂作潮在世时,没有为张小梅安排工作。他去世后,电子部打算给张小梅每月40元抚恤金。国家某部闻讯后即交涉道:如果没有老太太的掩护,涂老电台根本无法坚持多年。如果电子部实在缺钱,我们将收容供养涂作潮遗孀。于是电子部支付抗属张小梅的每月抚恤金112元。令人匪夷所思的抗战胜利半个世纪后竟然敢迫害抗属的汉奸事件是,电子部从1989年起直到1994年张小梅去世,连续拒付张小梅的取暖费。事端既起,后患无穷。

在纪念抗战70周年之际,涂作潮后三代共26人,希望既能把迟到的授予涂作潮张小梅夫妇的纪念章供奉在涂作潮陈列室中,也能为涂林方、涂新华和涂中华争取到纪念章,因为他们也是父辈的抗战中的掩护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