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雅克·阿达利《智慧之路——论迷宫》读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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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婉莹

《圣经》上说，亚当和夏娃因为听信了蛇的话，偷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因此懂得了正义，邪恶与羞耻，也因此被上帝赶出了伊甸园。从此人类注定了劳苦，注定了要终身追求灵魂的安宁而不可得。这一切的根源正在于——人类，有智慧。于是，开启智慧之门成为了每个人和整个人类文明发展历程中永恒的追求。

雅克·阿达利的《论迷宫》正是在进行这样一种追寻，这样一种对“遥远未来的征兆”的捕捉。只不过他的追寻，不是沿着一条通常的路前进。他走的是一条曲径。当读者的思维游走于他对迷宫的种种诠释中时，眼前仿佛推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人和文明，在“曲径”深处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维度上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一、 人的主题：行者无疆

倘若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中的行者，那么生命就是旅行的疆界。而通过“迷宫”对人生之旅所作的描述，则自始至终贯穿了一个“无”字。

这里的“无”,不是虚无。它是雅克·阿达利对工业社会中那些忘记古训、满以为可以永远在理智和速度中生活，或者企图用直线方式实现人生，追求真理，而陷入迷惘的人开出的药方。于是，相对于直线性的真理和人生而言，这样的人生之旅，或者可以被称为：“曲”。

卡西尔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超越它的尺度——而这些尺度就是空间和时间的限制。”在这本书里，阿达利正是用迷宫的空间和时间概念描述了个人存在的状态。

在空间的描述上，无论何种意义的迷宫，都有一个共同点：它“是一个黑暗的所在，迷宫内的路径无任何规则。它可以是偶然和不可能的天下，是纯粹的理性的必败之地。”因此，原始人类中就存在着的迷宫图案，反映出的正是人类对自身生存状态的无助，自失和焦虑。 “人被置于一个广大无边的空间之中，在这种空间中他的存在似乎处在一种孤独的尽头。”（卡西尔《人论》）

然而，在阿达利看来，这种迷宫中的孤独感却是积极的。生命的本质存在于运动和求索之中，在这一历程中，方能实现灵魂的升华。他甚至批判“现代人已经忘却了孤独的辉煌。”孤独，乃是现代社会中被重重网络围困得迷失自我的人所缺乏的品质。只有在孤独中，个人才能倾听灵魂的声音，才能热爱自己，我行我素，保持本色。而这，正是回答 “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个对每个人而言最有价值的问题——的最佳途径。

“生命的时间是人唯一的财产，必须充分的，完全的使用它。”（塞涅卡）这是对迷宫时间观最精辟的概括，也是对工业社会制定的以节约时间为基础的直线性时间观念的颠覆。迷宫所要求的不是节约，而是浸漫时间，花费时间，竭力以最佳的方式填满时间。在迷宫里，时间是东西南北走遍了的曲径空间的堆积，而不是总想超越的未来。这样的时间观是“无”的——追求在有限的线性时间轴中，将每段时间扩展到无限。允许游荡，允许迷茫，允许穷尽所有的可能性，“不再听任自己随着分分秒秒的直线流逝而自流，而是追随蜿蜒的心路曲径”。摆脱别人安排好的时间，寻求自己的时间，从某种程度上，也正是对个人所存在的，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孤独的空间最好的应对。也只有这样，才能达致时间与空间的和谐统一。

于是，迷宫中真正的行者是漂泊者。站在迷宫的入口处，外行人和无知者会掉头走开，“生活之门就将在他身后关上。”而漂泊者却战胜恐惧走进其中，最终“脱胎换骨”。他们“必须忘却工业社会中推崇备至的种种品质：快速、理智、逻辑、透明度，而牢记漂泊者的根以及漂泊者的素质：坚忍不拔，徐缓，狡黠，好奇，有智谋，灵活，应变力强，自制力强。”他们，真正的漂泊者，才可能穿越迷宫，甚至成为“迷宫的行家”。

个人是历史中的匆匆过客，自我则是生命中永远的行者。这个世界倘若真如大多数人所孜孜以求的那般透明简洁，那生命岂不是要在流水线中被压制成千篇一律的制成品？而个人的自由却将在何处栖身？幸而，迷宫是永恒的，透明是暂时的；曲线是绝对的，直线是相对的；没有固定的边界，没有明晰的未来，只有不变的行走，不变的追寻，和在这一过程中不断获得的创造生命的自由，行者无疆的自由。

二、文明的主题：路漫漫其修远

在雅克·阿达利看来，迷宫是带密码的信息。它记录了人类漫长文明发展史的全部印记。因此，审视迷宫的历史，也是从一个特别的角度对人类历史的反思。

早在数千年前，世界各地的人们就已经开始用迷宫传达思想，揭示智慧之路了。迷宫代表高贵灵魂的游历之路，阐述了追求真理者的心路历程。但是，伴随着工业革命的进行，理智时代到来了，科学驱逐了偶然性和不可见性。人类开始自我膨胀：上帝死了，人类要成为世界的主宰，要以强力改造自然和世界。人们给自己订立越来越明确的目标。而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实现它，并迅速的向下一目标迈进，人们致力于寻找达到目标最短的距离——直线。同时，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人们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强力，不再有敬畏，不再相信神秘。他们要揭示，并且相信自己能够揭示一切事物的真相，让世界变得透明而有秩序。

但是，在雅克·阿达利看来，就在巨大的幸福到来之时，不可预测的灾难也在露其端倪——人们一厢情愿设定的线性文明发展模式，以及人们自文艺复兴起以来就不断强调和追求的理性透明，正在成为文明发展道路上的难以逾越的极限。

在《论迷宫》中，雅克·阿达利并没有直接指出现代工业文明的困境；他只是反复强调迷宫将卷土重来。在他看来：“生物是曲线性的；经济变得如同迷宫，若想从中找出资本的真正的终极持有者几乎不可能；现代政权与其他事物一样，重新变得像迷宫般复杂，权力隐蔽在迷宫的中心，不断的在这些迷宫中传递；由于生活不是直线性的，城市永远也不能摆脱迷宫；而真才实学的获得始终是一条迷宫般复杂曲折的学习道路……”

那么，当现代社会的漂泊者们开始学会了在迷宫中迷路，解迷，甚至尝试着进行实现自由的最高锻炼形式——自己绘制迷宫的时候，雅克·阿达利预言：“迷宫正在东山再起。”第三个千禧年是漂泊者复归的一千年。这样的预言，不仅源于他从一个特别的角度对历史的反思，源于他用迷宫的思维对现实和各个层面的未来的解读，更表达了他对现代文明的忧思和尝试提出的解决方案。

在他看来，走出现代工业文明的困境的途径便在于：以迷宫的思维方式来适应文明所存在的空间和时间。在充满诱惑，迷失，未知与不确定性的发展道路上，任何试图将文明的发展纳入直线的努力都是不切实际的。因此，面对文明的发展，需要的不是速度，透明，直线；而是追寻，曲线，对几经反复渐至成熟的宽容，和在迷宫旅行中的永远不变的希望。

迷宫是永恒的和广泛的。处在文明发展里程中的人们所能做的，不是期望某一天永远的走出迷宫，而是在走出一座迷宫的过程中，获得对文明本身的强度和生命力的锤炼，从而走进更难的迷宫。所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三、智慧的主题：曲径通幽

在雅克·阿达利看来：迷宫是“漂泊者传递给定居者最后的信息，就仿佛他们预感到有那么一天，他们遥远的后代在不情愿的成为漂泊者后，定会在这些被人遗忘的图案中寻找他们未来所必须的智慧之路。”迷宫是个人和文明发展中永恒的主题。在穿越迷宫的过程中，有的人会遇到上帝；有的人会找到真理；有的人会陷于含有讽刺意味的怀疑和绝望；有的人，更简单，会发现一条神秘而不定的智慧之路。这便是雅克·阿达利希望传达的，迷宫中有关智慧的秘密所在。

中国古语有云：“大智若愚”。在迷宫的隐喻中，这正意味着，人类在经历了迷宫中的漂泊，迎战，迷失和追寻，这样一系列看似“不智”的历程之后，会领悟真正的大智慧。人类和文明是永远也走不出迷宫的。迷宫的迷宫，总是在一座迷宫的尽头。“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对于永远“在路上”的漂泊者和人类文明来说，穿越迷宫的路线正是一条蜿蜒的路径，没有尽头，曲折向前。这便是古老的漂泊者们走过，未来的漂泊者们会继续的——智慧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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