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奈尔中国论坛青年嘉宾、世界银行青年经济学家石拓之父)
旅美三个多月来,已经看够了在国内已成稀缺资源的蓝天白云和没有灰尘飞舞其中的明净阳光,因此刚走进小镇伊萨卡的一派蒙蒙细雨中时,还不太适应那种阴天和湿润。但当我仰视依附东山山势而建,蜿蜒起伏的康奈尔大学时,不由一顫,暗暗庆幸老天可能让我看到了康奈尔最美的一面。从山脚自下而上层叠交加的红叶与黄叶树林中,教堂尖顶、古老而错落的红砖建筑和多条盘旋交织的山道时隐时现;向西望去,则是似幻似真,在烟波朦胧中有数点帆影的“五指湖”;而从山上流淌下来的钟声,缓慢地掠过小镇的天空, 一波又一波地漫向远处的湖面,在雨雾中显得格外空寂悠长,仿佛天上也荡漾出一片湖泊来。我向来以为,只有能够调动人情绪的风景才是好的风景,否则就只是一个画面或者一张相片。而身临一个完全陌生的美国文化环境,我身上被岁月掩埋已深的所有中国式情绪竟然在刹那间都冒了出来,比如乡愁和感伤,比如沉思和忧郁,比如江南雨季,比如晨钟暮鼓,甚至连青少年时代才有的种种情愫都在此时喷涌而出,而在被“小资情调”突然包裹住的体内,居然升腾起阵阵虚热。让人感慨之余不禁自嘲,一个花甲老头,一不小心还让老房子失了火。当然,我明白其中原因,我真是碰上了好风景。
论坛组织者合影(来自康奈尔中国论坛人人网主页: page.renren.com/601458495?checked=true)
我来此纯属偶然,是因为儿子应康奈尔大学中国学联之邀作为青年嘉宾参加题目中所述的中国论坛,待论坛结束后,我和老伴好跟着儿子的车顺路去不远的尼亚拉加大瀑布。在与组委会接上头并被安置下来以后,我们被委婉而礼貌地告知,嘉宾家属的相关生活费用请自理。这头一件事情立马让我感受到与国内通行规则的迥异。我在国内一所大学工作过多年,其间也参与过许多论坛,如果碰上豪华且礼品、节目繁多的论坛,甭说嘉宾家属,即使毫无关系的人,前来混吃混喝混拿混旅游的海了去,而主办方往往只有笑脸迎纳,不图别的,只求用公款买个热闹,买个人人都说好。短暂的悻悻后,我很快释然,觉得这样“公私分明”很好,反正以后两天都得跟着儿子去论坛消磨时间,借机可以观摩一下论坛的水平。不吃人嘴不软,不欠人情就不会丧失“旁观者清”的立场,就能做出独立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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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程资料册堪称精美,翻开一看更让我大吃一惊,短短一天半的时间,竟有四十多位嘉宾做讲座或与听众互动讨论。在时间安排上可谓步步紧逼,第一天从早8:30分开始,拉通至21时结束,中间没有专门的午饭和晚饭时间,嘉宾们轮流抽空去吃。第二天也同样如此,从8:30分开始至13:30分结束。总共有近二十场的演讲或集体讨论,摊在每位嘉宾头上的时间多则三十分钟,少的不足二十分钟。也就是说,无论是世界级“大腕”或者中青年精英,你上台以后绝不可以漫无边际地“忽悠”,绝不可能独唱几小时的“催眠曲”,你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拿出真货、端出 “硬菜”来,否则你在常春藤学子们的心目中就算“栽了”。 |
嘉宾的背景多元,既高端、广泛又极富层次感。外国嘉宾当属现任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兼高级副行长巴苏,此人刚刚接任林毅夫的职位,是个厉害的角色。中国人有当年与潘石屹、王石等同闯海南最终打出一片钢筋水泥天下的“六君子”之一的王功权;有被称为“华尔街不倒的中国财神”李山泉,他管理的基金在08年经济衰退后依然强劲,鹤立鸡群,被美国共同基金评鉴机构评为同类基金五年第一,他撰写的分析评论也常见于高端财金媒体;有曹辉宁、陈兼、刘亚伟等多位国际学术前沿的著名学人;有来自中关村、国内民企、美国金融、医药、建筑、环保和教育诸多行业的著名专家并兼老板们的马文彦、滕绍骏、金关良、柯映红、朱丽洁、陈尔岗,和联合国官员洪平凡、孙昂等;青年嘉宾中则有前几年在国内名噪一时的“哈佛女孩”刘亦婷;有畅销书《美国能从中国学到什么》的作者Ann Lee以及在各个国际组织和各自专业领域崭露头角的精英。
论坛活动是在一个可容纳七八百人的会堂和紧邻的一个可容纳一百多人的报告厅轮流展开进行。主题演讲都放在大会场,讨论互动则大多在小会场。演讲和讨论的内容既有宏大叙事,如中国经济崛起对世界的影响、全球化、区域经济、中美战略关系等;也有专业性和技术性很强的议题,如金融管理、证券投资、产业转型,结构调整、国企与民企、中国企业应该如何走出来走向世界,走出来以后又如何发展如何融入等;还有谈案例分析、谈创业经历和人生经验的。
由于我是“英语盲”,上述的内容其实基本听不懂,都是靠儿子的同步翻译或事后问出来的。唯一让我听懂了的只有王功权做的中文演讲——不做虚荣的奴隶,他谈了他人生中几次巨大的成功经验以及在这些成功面前的毅然放弃和转型,重塑自我。还有一场半是英语半是中文的讨论,我算是听了个半懂,活活一个“聋子”,只能落个“外行看热闹”。
冷眼瞧去,确实热闹至极。一是几乎场场爆满(据说还要售门票)。其实在美国,光是做到这一点就很不简单了。因为这里不是中国大学,任谁也不可能动用校方当局的行政力量来进行“组织”,完全得凭自愿,如果你的东西抓不住人,人家凭什么要牺牲周末跑来捧场,还得自掏腰包。我在美国其他大学里见识过好几场“空场演讲”,甚至还见过全场只有一名听众台上却有两个人在说的“二人转”,我“晃悠”进去后,实在不忍心,坐下帮着凑了个2:2,结果惹来台上一连串表示感激的肢体语言。二是听众的反应非常热烈,这种反应也不像国内那样用“掌声不断”来表现的,而是每当演讲声落,一左一右的两条过道里马上排起两长队提问者,一边提一个,轮着来,但往往只回答三、五个问题就打住,紧接着就是下一场演讲。三是“赖场”现象严重,上一个大节目完了,许多听众不走,赖着要听下一场,而“赖场者”沉淀多了,新进的听众只好坐地下或站后面。四是主题演讲请来的主持人都是一些厉害角色,如其中之一的凤凰卫视驻纽约证交所记者庞哲,我在国内就常看她做的《穿行华尔街》,她本身就是专业素养极高的财经专家,擅长提问和现场评论,具有咄咄逼人和单刀直入的风格,有这样的主持人来串题和提问,估计演讲人一般是不敢打马虎眼的。因为你如果拿 “水货”来敷衍,很可能主持人这一关就过不去,不定当场就给你一个下不来台。我说过,我只是一个看热闹的外行,不可能对论坛学术水平做出评价,但通过以上四点“雾里看花”,我感到这个论坛应该具有相当的质量和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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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主持人我还想起一件小事,发生在那场半是英语半是中文,由五位青年嘉宾与康奈尔中国留学生互动讨论的对话会议上。中途一位嘉宾突然跑题提出一个建议,说希望下一次论坛邀请来的某些有条件的嘉宾,应该进行现场招聘,招聘到三个人以上者可给予贵宾待遇。此议一出,场内掌声雷动。因为听众大多是学生,就业毕竟是他们最现实和最迫切的问题,而这个议题展开下去,无疑很讨好,能挠着大家的痒处,从而把会议气氛推向高潮。这原本应该是一般主持人最希望得到的效果,可那位中国留学生主持人却礼貌地截住了嘉宾的话头,含蓄地提醒这是一个学术论坛,并简短地表达了嘉宾们成功的经验和方法可能比现场招聘更有意义以及“授人于鱼不如授人于渔”等等诸如此类的意思,短短十几秒的插话,不动声色地就把差点跑题的讨论引了回来。主持人那种不取巧不媚俗和淡定从容的局面把持能力让我很是叹赏,我记住了这位叫冯雨菲的女生。 |
由于论坛绝大部分内容对我来说都是对牛弹琴,所以闲得发慌,我便常常游走于会场之外,逮着中国学生闲聊。从摆谈中了解到,这个有近五百人次参与,在美国来看可谓规模宏大的论坛竟是由一帮学生娃娃空手操办出来的,这让我很诧异。根据我的理解,具体情况是由12个筹备组的“官员”再加上20几个“专职助理”,用了短短两三个月课余时间,在没有影响学业、没有任何官方的力量介入下(在美国大学里,你也找不到“官方”),设计了主题、方向、层次、程序、嘉宾名单和赞助筹资、外联、宣传、运营、接待、场地、交通、文字、翻译、印刷及(美)国内外嘉宾往返行程等全盘计划并最终落实了所有环节。整个活动中有如此众多的人员往来,有如此纷繁复杂的衔接转换,居然从头到尾没出任何差错和乱子,真是奇迹。如此疏可跑马、密不过针的布局运转可用八个字来说:紧张紧凑、井井有条。我也算是有多年筹办会议经验的“老油条”了,可是在两天中看来看去,居然挑不出什么刺来,真让我佩服这帮小年轻。
这里讲几个细节。前面说过,我和老伴是被排除在“会议伙食”之外的家属,且都不懂英语,所以每到“饭点”上,心中总不免惴惴,但此刻总会恰逢其时地出现一位组委会的学生,引导我们去康奈尔的大学城就餐。大学城其实是由几十家各国餐饮店组成,我们因此得以品尝到好几种异邦风味,而陪同一起用餐的学生坚持“AA ”制,总是拒绝我们一总买单;二是会议的交通用车,全部是学生们的私车,但凡有嘉宾甚至包括我和老伴,只要向会场外走去,总会有人迎上来问是否需要用车;而留给我深刻印象的还有一位非常阳光的小姑娘,大冷的雨天里穿着薄薄的裙装,迎宾送客,引导车辆,发放资料,里里外外跑颠了。即使像我们这样的“边缘嘉宾”,都得到过她的多次热情迎送引导。直到论坛快结束时我才打听到这位姑娘叫刘丹,居然是有一千多名成员的“康奈尔大学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的主席。要在国内,像她这种级别的“学生官员”一般只出现在主席台上,可在这里,她就是一名普通服务员。我老伴感叹道:这样漂亮的娃娃,要在国内谁家里都是万千宠爱的宝贝,可一来“洋插队”,就打磨成这样,真叫人心疼!
接下来再说说康奈尔大学本身。康奈尔建于1865年,虽然比我们的北大还要老几十岁,可在八所常春藤盟校中却是最年轻的力量,也是唯一一所“公私合营”体制的大学。康奈尔在世界上的学术声誉自然不必多说,多项专业名列世界前茅,仅从它有41位校友获得诺贝尔奖这点上就可见一斑。我想说的是到了康奈尔以后我产生的一个疑问:即与哈佛、耶鲁、普林斯顿、哥伦比亚、宾大、达特茅斯和布朗等其他七所常春藤兄弟高校相比,康奈尔的地理位置实在算是最偏僻的,交通也最不便利。我们从华盛顿开车过来花了近七个小时,有两个小时还是在山区里跑,而从纽约过来也要近五个小时,虽然它附近有一个小机场,可是据说航班极不稳定,说取消就取消,拿中国话来说,它就是一个“偏僻山乡”。这在一切以交通便利为先的美国绝不是什么好消息,可为什么它的学术生命这么强大旺盛?为什么在常春藤盟校中它的中国留学生最多?我为此琢磨了许久,直到在与一位陪同我们就餐学生的交谈中我才似乎有些明白。
这位同学今年同时申请成功了康奈尔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的硕士生,可他最终放弃了地处纽约市中心的哥大而选择了康奈尔。我问为什么?他回答得挺一本正经:一、康奈尔才是能够静下心来读书和做学问的地方;二在康奈尔能够学到专业的精神和敬业的态度。对以上回答我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不过事后想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这也许不是我的关于康奈尔疑问的全部答案,但至少是部分答案。我在前面提到的那群中国留学生身上确实是看到了专业精神和敬业态度。
我们原打算在此多盘桓一天,一则因为康奈尔太美,想多看看。二则想寻访一下胡适、施肇基、茅以升、赵元任、梁思成、徐志摩、冰心等先贤的足迹。可论坛活动刚完,就接到铺天盖地有关美国有记录以来最大的飓风“桑迪”即将登陆的警告信息(第二天“桑迪”确实把纽约打瘫了),只好匆匆作别而去。下山的路上,我心里感到是庆幸:如果这“桑迪”早来一天或者论坛晚开一天,三个月的心血岂不全毁了?这真应了一句中国老话:自助者,天助也。大概老天也被那群娃娃们的精神和态度感动了,没有下得了手。
车跑了一会儿,回头望去,烟雨康奈尔已经没入茂密辽阔的山林后面去了,远近山上满是红叶、黄叶、绿叶 和紫叶组成的斑斓色块,艳丽之极,壮观之极,直叫人发楞。我突然想起杨玉环吃荔枝的诗句:“长安回望绣成堆”。其实现代中国,无论那座“长安”望过去都是“楼成堆”了。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在康奈尔的山下,我竟然发现了中国古代绝唱中的辉煌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