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访问学者眼中的“西洋景”

方笑一, 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

朱国华教授新出的这本随笔集,书名叫“兄弟在美国的日子”,看上去是不是有点儿眼熟?是不是让你想起了《围城》里那位“平均每分钟一句半‘兄弟在英国的时候’”的有趣人物?不错,这书名正是从中戏仿得来,不过作者可不是要炫耀自己的出洋经历——本来嘛,在这海归博士遍地开花的年代,作者作为45岁的“老青年”,在杜克大学一年的访学经历似乎并不值得炫耀。在我看来,这书名更像是作者的自我调侃,不经意间,它又暗示了朱教授观察美国的那一重特殊身份——访问学者。


访问学者,英文叫做visiting scholar,也称visiting fellow,照后一种说法的字面来理解,也就是“来访的家伙”。那么,这些“家伙”又是何许人也?一般说来,都是些在国内学界漂染有年、身有长技的学者。像朱教授这样的,治西方文论早有所成,来美国并不冲着学位,而是为了“体验另一种生活经验”,看看自己整日价研究的文论背后的那个“西方”,究竟是何等模样。所以呢,他观察美国的视角,自然不同于峨冠博带、跻身主流的华人教授,更不同于焚膏继晷、苦读文献的中国留学生。在本书里,随处可见作者自身生活经验与学术经验同美国的学术、制度、文化的冲撞化合。或许,这是每一位访问学者都曾经历过的吧?可像朱教授那样用心,把一幕幕鲜活场景,一桩桩有趣故事记录下来的人,又有几何?这需要热情,需要才情,更需要敢于自嘲的真性情。




本书作者的真性情,首先表现在,他能将访问学者在美国由于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经历的种种尴尬,向我们和盘托出。从机场转机那一刻起,我们就跟着他一路提心吊胆,一会儿找不到行李,一会儿找不到登机口,一会儿又险些错过了起飞时间……任凭胸中“学术”如何高深莫测,初到异国,全不顶用,照样手忙脚乱,牛牵马绑。作者笔致细腻,让外境的尴尬与内心的焦灼时相呼应,把制度和文化差异给人的那个“下马威”,结结实实地描绘出来。又如跟那位“戴眼镜的鲁智深”——卢比昂诺教授打交道,作者闹的笑话直堪入宋人说部:“我要求她把我的电邮加入到她的博客中去,好下载那些阅读材料。她告诉我只需要一杯咖啡的时间就可以搞定。我英文比较烂,以为她邀请我去喝咖啡,就尾随着她,一直走到电梯,并且傻乎乎地问她:楼上有喝咖啡的所在么?她说没有,然后问我:你楼上有办公的所在吗?我也回答说没有。这才一下子醒悟过来,赶紧解释一下狼狈地落荒而逃。”相熟之后,这位友善而幽默的美国教授当真请作者喝了咖啡,这一节自然化作咖啡香气里的谈笑之资了。

记得晚明张岱七月半游西湖,却道:“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是的,无论风景多么精彩,人永远是最大的亮点。本书所记美国人物,有呼风唤雨的学界大佬詹明信,有少壮的左派教授哈特,更有诸多形形色色的普通人——精明的房东、热情的工作人员、心地善良笃信基督的老夫妇……当然,也少不了和作者一样来自中国的访问学者。不过,人物都有个共同特点:有趣。比如我们想像中,鼎鼎大名的詹明信教授上起课来总该是精神矍铄,声若洪钟吧?可是,亲临课堂的作者,在赞扬其宽阔视野和深厚功力之后,笔锋一转:“但他的上课技术,我不知道如果到我们这里的话,是否在评教数据上,会排倒数第一。他显然缺乏课堂表演天才,讲课的时候似乎在自言自语,颇少互动,而且最离奇的是他一个意思讲到最后,声音往往越来越小,越来越细,以至于不知怎么回事就消失了。”这正好像一部宏大的交响曲以一个长长的渐弱音符收尾,倒也别有一格。至于像朱教授这样的中国访问学者,他们的生活除了听课看书写论文,出入会场,参与讨论之外,也会游历四方,广交朋友,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他们常为租房子而费心,为消化不了塞满芝士的硕大汉堡而苦恼。总之,访问学者圈子里趣事最多,友情最真,细读本书,可以一斑而窥全豹。




造访过杜克大学的人都知道,这所学校美丽如中世纪城堡,全然一童话世界,可学校周边风景实在乏善可陈。生性活泼的朱教授便与其他学者结伴畅游美国。与“上车睡觉,下车拍照”的普通游客不同,作者记游别有特色。一是记录了在哈佛大学,加州大学圣地亚哥、伯克莱、洛杉矶分校,纽约大学布法罗分校等大学的游历,虽然记述有详有略,但也足以广读者闻见;二是记游不重风景,而重人事人情,从中呈现美国社会多样的风貌。并且,朱教授记游的文字,借用宋代道学家的话来形容,真个是“活泼泼地”,亦庄亦谐,满纸灵动。那种现场感只有当即写下才能实现。据说,作者自己回国后也曾试着再添上几则,但觉得现场感再难复现,最终只得放弃。

本书的后两辑文字,是作者在出国之前写就,第二辑偏于情,第三辑重于理,有些曾发表在报刊上,有些则是首次排成铅字,让读者一窥当今读书人的思想和生活世界。这些文字不妨看作那位赴美访学的“兄弟”的“前身”。或许正因为作者早已具备了如此细致的观察力和细腻的情感,才能把访问学者眼中的“西洋景”描绘得如此与众不同吧!

(于2012年4月于麻省Somerville客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