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永远地少了一个

他叫刘锦章,属猴,1932年7月7日生于山东潍坊。2013年1月17日清晨八时,他因食道大量出血,逝世于黄山市人民医院重症病房。八小时前,他入葬。三小时前,在他追悼会后,我才偶然得到这个消息。

他是我的外公。

“我已经24岁了,为什么还要瞒着我?!老人家病痛缠身了这么久,离开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生命的意义不是以长度来衡量的。这也算是喜丧了 。” 我立刻给父亲去了电话,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

“我。。。我帮你磕了头,也烧了香。外公会知道的。”父亲没有理我,径直自顾自呜咽地说着。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至亲的离去。但我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平静接受,人总是要死的。

但我想为他记下一些什么,因为很可能,不会再有人为他这样做了。

外公是个半聋子,他的左耳在一次事故中失聪,右耳的听力随着年龄增长也逐渐变差。不带助听器很难听清。但他自己固执地嫌麻烦。所以基本上成了一个聋子。

家里没有多少人愿意认真和他说话,因为必须要大声地吼着,才能让他听得些微清楚些。

但父亲每次回家,却总要和外公拉上好半天的话。虽然大部分时候父亲只是认真的听着,时不时地微笑着回应一两句。

我也很喜欢和外公拉话,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和外公很像。”男孩像妈,女孩像爸”,这么推理下来,我的想法倒是颇有科学依据的。

我很奇怪为什么当年县人行行长会把女儿许配给一个外地农村考出来的穷小子,”因为你爸爸漂亮。”外公乐呵呵地说。但父亲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的才华出众,当然他也很自得于自己的相貌出众。平日虽然极力掩饰,但尾巴终归太大,往往把衣服撑破。但他确有这个资本。我看过他二十四岁时的照片,穿一件普通土的掉渣土的掉渣的红线衣,目光呆滞且满脸拘谨,但依然帅得惊天动地,顿时让我嫉妒不已。

外公是一个极聪明,且生命力极其旺盛的人,他无时无刻都想着寻些新鲜的东西做。而这一点,被我很幸运遗传了下来。

他是一个木匠,瓦匠,花匠,而且样样精通。但外公最喜欢的还是钓鱼,经常在各种钓鱼比赛中拿奖。

为了钓鱼,他自己准备了一口大缸,在里面养起了蚯蚓。那些蚯蚓像官员们一样整天胡吃海喝,也变得一个个肥硕无比。每次外公出发前,总会给我一个小盒,让我帮他装满饵料。这是我最喜欢的工作。因为缸很大,需要不断地在黑土里翻找才能寻到,给了我一种探宝的刺激与满足感。

外公出门钓鱼从来不挑时候,无论下雨刮风,一旦兴致来了,立刻就披上雨披出门。有一次天降暴雨,外公直到深夜还没回来。全家人都急红了眼,生怕发洪水而出意外,而洪水在我们这儿却是常有的。这时,铁门”嘎”地一声被推开了,外公浑身湿漉漉地进了门。原来今天钓到一条大鱼,眼看要拉到岸边,突然鱼线崩了。于是他连衣服也没脱,直接就跳进河里,可是因为河水太凉,腿一下子抽筋了。他只好挣扎着向岸边扑腾,好不容易才上了岸。

“差点就淹死了。”他表情夸张地对我说。在我的记忆里,同样的场景至少发生过三次,而”差点就淹死了”,他也说过至少三次。

外公还曾经救过我和表姐。七岁那年,外公带我和表姐上街玩。最后我们走不动了,嚷着要做三轮车回家。外公是从来不会拒绝我们的。三轮车到家后,外公先下车。我们俩小屁孩学着大人模样向车夫还价,车夫笑了,说”把你们卖了信不信。”我们不屑地摇头。于是他就真的开始蹬车,而且越蹬越快。我和表姐心慌不已,但又想逞强,便依然一声不吭。外公一下子愣住了,他突然大吼一声,”操!”于是就开始大踏步地开始追三轮车。三轮车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外公追了半里路,竟让他追上了。他拎起拳头,就要揍那个车夫。车夫赶忙下车,卑微地赔礼,说与孩子们开玩笑的。

后来我听家里人说,拐卖儿童在当时是常有的事,如果不是外公,我和表姐说不定现在已经被卖到一个偏僻的农村,给人家当娃了。

我”哇”地一声哭了。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外公汗迹斑斑的白发,那时他已经年过六十。

外公出身于一个穷苦的农家,从小就给地主放牛,大字不识一个。而外婆却是一位极有势力地主家的漂亮千金,家教很严。后来,外公参加了解放军。据外婆说是当年外公”强掳”了她南下。可我后来看两人的照片,一米八的帅小伙一身戎装,鼻梁笔直,剑眉星目,我相信外婆应该是打内心里情愿的。外婆年轻时亦极为漂亮,且有一股当时姑娘少有的书卷气。后来两人来到南京,外婆进了南京粮食学校,即今天的南京财经大学。而外公因为相貌英俊且身材魁梧,被选去给一位军区首长做勤务兵。他经常以这段经历来教育我,说他当时虽然没读过书,可领导想什么他都知道,所以领导对他也非常喜欢。”千万不要像你爸那样,成为一个书呆子。”他常常对我说。

可惜,因为外公文化程度实在太低,没有晋升的可能。于是被外派到安徽去当地驻军工作。当时外婆还有两年大学毕业,”如果我当时继续读书,现在至少也是大学教授了”,外婆曾经笑着对我说,”你外公生怕到时候我看不上他,就不让我上学了,把我骗到安徽。你别说,他虽然没读过书,但做这些却灵光极了。” 我暗自叹息,老妈生我的时候怎么把外公如此重要基因给遗漏了!自己全然遗传了老爹的木讷劲。看来这感情白痴的基因倒是显性的,怪不得现在这么痴男怨女这么多。

外公意识到自己的文化低之后,千方百计地开始自学。他在南京参加了扫盲班,开始学认字。后来,外婆也帮着一并教他。他本来就天资聪慧,于是很快就能读书看报了。就在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不幸发生了。

一个雪夜,他骑了一辆二八大杠去朋友家喝酒。山东人的豪爽劲在喝酒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喝高了,但仍逞强着要骑车回去。在回程的路上直接翻滚下了山坡,当时就不省人事。幸亏一辆路过的军车发现了他,将他抢救了回来。但从那以后,他左耳的听力永远地失去了,右耳的听力也比往常差了许多。

打那以后,别人和他说话总是觉得费劲,于是干脆敷衍了事。他却变得愈发敏感,动不动就和别人吵架,甚至大打出手。在家里,也是常常地发脾气。但依然没有人愿意认真地和他说话。

我从小是被外公外婆带大的,记得床头总是放着一叠厚厚的《新民晚报》。每次外公带上厚厚的老花镜读完报,总会兴奋地和我说上一阵。他也很喜欢看电视,但每次都必须坐得很近,将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大,然后带着与读报同一副的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看着。

“美国佬就是个狗东西!” 他常常会说这句话,而且常常是被新闻联播引发的。

但自从我来到美国之后,他也就不再提起此类的话了。

但他会常常说:”国外的东西质量就是好!”

他还非常为我的恋爱发愁,每次回家,他都会悄悄拉住我:

“晖,找女孩子了没?记住,一定要找长的好的啊,这样生出来的娃娃才漂亮!”

“晖,不小了吧?可以考虑了啊。不要一下子就决定,多接触几个,先”钩”上再说。”

“晖,洋妞也可以考虑啊。我看电视上的混血儿很漂亮的。”

现在,这个山东口音的主人,已经变成一罐灰烬,静静地躺在一个新掘的墓穴中。据说,这个墓穴是本地风水最好的。

我的确很平静。我只是睡不着。

我想,我会静静地坐一夜。然后就好了。

然而我终于流泪了。

致父亲:

可否明日将此信烧与外公的坟前?顺便烧一副老花镜,他眼睛不好,看不清。

薛晖
2013年1月19日 凌晨4时于剑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