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思历程——张忠谋(1)

主持人引言—陈维昭校长今天很荣幸请到张董事长来讲他的学思历程。我们都知道张董事长在国内企业界是相当有名气的,他现在是台积电、世界先进以及慧智科技等公司的董事长。获得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机械工程学士、硕士,史丹佛大学电机工程博士学位。张董事长发表过很多演讲,目前也在交通大学授课,同时也出书。对他个人而言,关于学思历程的演讲,可能是第一次,我相信同学们早就拭目以待。其实我们这周已开始期中考了,这么多同学仍然拨空来听张董事长的演讲,而且坐无虚席,可见张董事长的魅力很大,现在就请张董事长来为我们进行这场演讲。


谢谢陈校长。今天我很荣幸也很高兴来到这儿讲我的学思历程。我的学思历程应该要从我生长的时候讲起,在我自传中的第一句话,我说:「我是生长在一个大时代里面」。在自传发表之后,有很多人问我,尤其是年轻人,他们看到「大时代」三个字,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到底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那是一个跟现在很不同的时代。我出生两个月以后,九一八事变发生,东北被日本人占领;我六岁的时候,中日战争卢沟桥事变发生,中国进入八年抗战时期,后来又引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全世界都被卷入战争之中。所以我从六岁到十四岁都是在战争中逃难、轰炸、枪炮,生活非常的苦。可是那个时候的精神,是我们现在很难想像的,也很难再把它重新找回。那时候,不论是年轻人或年老人都有一个想法:为什么要有战争?为什么大家会这么苦?当时谈到未来的抱负,很少人会想到怎么样才能赚更多的钱,大家想的是先把这个国家建立起来。大家都关心国家为什么那么弱,主要是因为不够团结,中国人是一盘散沙,所以大家重视的是团队合作、注意的是大我而不是小我,这是那个时代的精神。虽然大家的生活非常清苦,可是大家的精神非常高昂,很多人都称这个时代为「大时代」,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生长于大时代

一个人大概是十几岁开始成形,而我就是在那个大时代成形的。我在重庆南开中学念初中跟高一,它的校训-「允公允能,日新月异」,我到现在还记得。我把这八个字当作我们现在公司的一个教训,我觉得应该是相当恰当的。 「允公」主要就是说「大我」,「允能」是自己个人的贡献;而「日新月异」,英文就是innovation,这些都是现在西方国家特别强调的。当时的爱国精神,可以从一件事看出来。一九四四年我念南开中学,也就是战争胜利前一年,当时战况不乐观,国民政府打算征召十万青年军,每一个都须要是受高等教育以上,大部份的对象是大学生。此外,也要征召一部份的高中生,主要以高二、高三为主。那个时候的口号,到现在我还记得,「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这个运动开始以后,很多的年轻学生要去当青年军,结果是他们的家长想尽各种方法才把他们留下来。现在再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社会有它的黑暗面,而且那个黑暗的程度也是满高的,有贪污、有奸商,可是对绝大多数的国民而言,他们的心是很纯的,他们对「大我」的看法也是比几十年以后还要重视的多,所以那个时代如果要再把它重新捕捉,我觉得是很难了,那就是我成形的时代。小时候,我也不知道长大以后会做什么,但是我非常喜欢看书,非常喜欢中国文学。还记得那时候我父母替我买了一套儿童文库,一共有几百本书,有当代的文学,有古代的文学,是给小学、初中程度的人看的。我也看过很多小说,例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等等。在我看过的长篇小说之中,我最喜欢红楼梦。小时候,幼少年时期多是在看自己喜欢看的东西,尤其是中国文学或者小说。

哈佛盛宴–毕生最有意义的一年

到了美国,在哈佛念大学的第一年,可以说是我西洋文化的启蒙。假如要为我的人生找出一个最有意义的一年,我想我会找那一年,就是在我十八岁到十九岁之间,第一年进大学-What a college!第一年在外国-What a country!五十年以前的美国跟现在的美国有很大的不同,小时候虽然受的是中国大时代的薰陶,但是其实在美国是没有太大差别的。中国儒家的道德观念,与美国民主科学守法的道理是不相抵触的。

儒家理想的社会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在当年的美国(一九四九年)是完全可以适用的。我想各位很多人都到过美国,你们或许会觉得现在的美国乱象很多,可是美国在这五十年来有很大的改变。前不久美国共和党上次的总统候选人杜尔来到台湾,他跟我见面聊天,他说他是在经济萧条的时代生长,在大战中当兵,经过战后美国的极盛时代,到一九九六年,他的政治事业可以说是登峰造极,被共和党提名为总统竞选人。他在竞选的时候就说,他年轻时代的价值观,在现在的美国已经荡然无存了,因此,他要建立一个桥梁,要回到那个时候的价值观,把那个时候的价值观,少部份转移到现在的美国社会。他讲的话,民主党就拿来做题目,说这个人老了,他要建立对回到过去的桥梁,而民主党是要建立到未来的桥梁。问题是,未来的桥梁会导引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呢?是不是更多的犯罪,是不是更多的离婚,是不是更多对政府的依赖?我跟杜尔谈到他在竞选时的价值观,他是眉飞色舞的,非常感概地说:「为什么现在看到一个不对的事情(他指的是柯林顿的事情),连愤怒都没有了。」九六年的选举,他的得票率远不如柯林顿那么多,他把这个归罪于经济。但是我相信这不只是经济的问题,几十年以来价值观的改变,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

十八、十九岁在哈佛的第一年,对我来说是西洋文化的启蒙。我用「文化」两个字来形容,因为这并不只是西洋文学,除了文学以外,还包括音乐、艺术、政治、社会的理念等等……,各方面我都有接触,这对我来说就好比是一个盛宴。对科技的兴趣也是从那个以后才开始的。在哈佛那年虽然知道自己想做工程师,用「想做」两个字其实是有语病的,其实我并不想做工程师,可是想到将来要找工作,就认为工程师是唯一的途径。不过,念工程的确是要付出相当大的努力,如果你想要念到顶尖,是需要相当的时间的,可以说是不容许这种文学、经济等其它的爱好。我在大学第二年转学到麻省理工学院,可以说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用在工程,对于刚刚开始有浓厚兴趣的西洋文化,以及童年时代所喜欢的中国文学,都只好把它压缩在剩余的百分之二十的时间,可是那百分之二十的时间才是我最快乐的时间。我离开麻省理工学院之后工作了几年,后来公司又把我送回学校去念博士,我三十岁开始念博士,到三十三岁才念成。所以从十九岁离开哈佛到麻省理工学院,到三十三岁博士念成的时间,可以说科技就是我的第一生命。

企业建立于三个基石–远景、价值观、策略

我大概是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开始对企业产生兴趣,为什么会对企业发生兴趣呢?可能是我父亲在我念大学的时候,送我几张IBM的股票。在美国的公司,股东的权力比台湾还要齐全,假如你是股东的话,公司每一年都会寄年报给你,但是在台湾,你是拿不到年报的,除非你去参加股东大会,然后你才可以领一份年报,否则公司是不会寄给你的。我始终觉得台湾这个制度不好,对股东不尊敬。在美国,只要是股东,就一定会寄年报给你,而且绝大部份的公司还有季报。我虽然是很小的股东,可是看到这个季报,当然也会看看它的业绩。在年报中有公司的资产负债表,而季报通常是只有盈亏表,盈亏表是很容易看的,当然其中也有比较重要的地方,但是要深一层去了解才能真正懂得欣赏。资产负债表其实是一个企业非常重要的报告,这点一般股东都不太了解。如果各位对企业有兴趣的话,建议各位要懂得看公司的资产负债表、现金流量表、盈亏表。一个有智慧的投资人,这三个表都要看,而且还要看三个表的附注,「附注」比它的表更重要,但是前题是要有负责的会计师签证,假如是不负责的话,那这个附注也没有什么用处。

我在当了IBM股东之后,至少皮毛地看懂了这些东西,后来就开始对企业的盛衰有兴趣,为什么有的公司原本做的很好,可是后来很快就衰弱下来,那种情形在五十年以前就有,这二、三十年来更多,例如:IBM公司一直到十几年前都还是很神气,可是这十几年来可以说是一厥不振;我服务了二十五年的德州仪器公司一九六0、七0年代,也是一个顶尖的公司,它那个时候的地位绝对不亚于现在的英代尔公司,可是后来也衰退了。当我观察企业的盛衰情形的时候,同时也对企业的人物,尤其是总执行长(CEO)开始产生兴趣,因为在美国的公司,总执行长的权威,绝对不输于美国总统在一个国家中的权威,甚至不输于当年李光耀在新加坡的权威。在这段时间我开始看报表、看财务表,开始研究企业的盛衰、企业的历史、企业的总执行长及企业的策略。

其实每个企业都有它的策略,通常这个策略是机密的,是不能公开的,但是在过了几年以后,这个策略无论是成败都会表现出来的。我在交大讲企业管理,我不太喜欢「管理」这两个字,「管理」感觉上是多么的静态,而且是多么的被动。我认为一个企业是建立在三个基石上面,一个是远景(vision),这是很动态的,它远远的就在前面,你要努力去达到这个远景,它永远都是动态的;第二个是价值观,这是比较静态,是可以永远不变的,像杜尔的价值观几十年都没变过,而我的价值观,几十年来也许有点变,可是变得并不太多;第三个是企业的策略。这三个基石当中,远景是不应该常常变的,但是它应该随着企业的成长而成长,如果这个企业只是一个刚开始的小公司,那就不应该好高骛远,可是成长到一个规模之后,就必须要把公司的远景提高,所以远景是不会常常变,可是它随着企业的成长在变。而价值观不太应该变,策略则是可以随时在变。

尽量把事情做好 不相信生涯规划

我对科技企业的兴趣,刚开始是因为科技,可是那个时期是相当短的.很快的,我对企业的兴趣慢慢超过了我对科技的兴趣。三十几岁以后,在史丹佛念Ph.D.,其中有一件事是影响我人生观的一个因素。我在史丹佛念博士之前,已经在外面工作了好几年,我待过两个公司,第一个公司不是很好,后来我就换到德州仪器公司(T.I),就是我刚刚讲到的那个时代黄金时期的公司。我在T.I.做的错,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中级的经理,不太管业务方面的事情。有一天公司的副总来找我,他说:「Morris,我们觉得你做得很好,所以我们想要把你送到学校去Ph.D.。我们相信你的潜力可以做到全公司的主管人,也就是副总的阶级。」我听了以后受宠若惊,当然就去念了Ph.D.,念完回来之后,当初跟我讲我有潜力的副已经走了,但是他讲的那些话应该是没有改变的,我一回来就被他们派到研发部门,做了三个月,第三个月之后升上了总经理,后来升到T.I.集团的副总。集团副总是在总裁以下,总裁又在董事长以下,所以董事长、总裁下面有好几个集团副总,而我是最大的集团副总,全公司的一半业务都在我的集团里面,我升了集团副总之后,不到一个礼拜,我的上司,也就是总裁告诉我说:「我们稍微给你做了生涯规划,你再过几年,很有希望坐我这个位置。」但是过几年以后,看起来希望非常的渺茫,所以我就离开了那个公司到另外一个公司去当总裁。这对我的人生观的影响是什么呢?就是有时候人生是不能预先规划的,现在很多人喜欢讲生涯规划,但是我觉得生涯规划这个观念是一群从事人事工作,吃饱饭没事做想出来的,这些我从来不相信。我做事一直都是尽量把事情做好,然后自然会有人来告诉我下一步要做什么。到现在为止,我一生当中只有那么一次生涯规划,而那一次却是完全不成功的。

再回到我刚讲的,我一直以为科技就是我的生涯,以为在技术方面,或者是制作,或者是管理就是我的生涯,甚至念了Ph.D.,这也是公司认为我将来会做这方面的事情,可是几个月以后公司要我去做生意,把之前的规划全都推翻了。所以这对我后来的人生观有相当大的影响:第一,你不要去做生涯规划;第二,人生有时候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本来以为大概走这条路,可是突然就换一条路,也许当时会失望,事后反而会觉得是一个好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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